耳顺之年，随心无欲 - 张艾嘉专访

当人们提到62岁的张艾嘉，大多感叹的是她超越年纪的美貌与气质，是她从影四十年以来诠释的每个角色和作品，甚至是被视作极为大胆的两段婚姻。或许这也是名人逃不出的宿命，当身上的标签和光环过于强烈，人们对表象的关注也就慢慢掩盖了他们实际的样貌。但喜爱若沦为一种消遣和炫耀的资本，岂不轻看了你所喜爱之人的价值。

采访前笔者看了许多关于她的采访，每篇文字每个视频塑造出的张艾嘉，似乎都是全知全能的三栖女神。而那天坐在落地窗前的张艾嘉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，用心真诚地将自己60年岁月的生活领悟传达到电影中的一位长者。

《念念》是张艾嘉内心故事的一部分，电影则更是。“电影做了这么多年，经历了每个变化的阶段，现在仍旧在坚持。每个人在人生每个阶段总是会碰到一些问题，那就需要一颗安静的心来面对。只有看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，才能更好地做出选择”。记者有幸在本届亚洲电影节，借由电影，听张艾嘉讲述耳顺之年的人生感悟。

张艾嘉：我算是某些事情的过来人了。也许再年轻一点，我可能不会选择拍这样的电影，因为那个时候还不太明白。其实每个人都年轻过，而我们到了某个年纪时候，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当初也年轻过。他们年轻时的选择，未必是你年轻时能完全明白的，他们也没想过他们做的事情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影响。这些东西都是不自主的，它在人生某个阶段自然地就发生了。但人到了某个时候就是要懂得宽恕，给彼此一个机会，放下自己心里解不开的结。很奇妙，尤其是自己最亲的人之间，不停地会有这样的纠缠在里面，无论是父母也好，家人也好，或者是爱人，子女，这种感情是最难挣脱开的。要在这之中找到一个自由的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所以我希望通过《念念》可以让大家释放出来的，是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苦。

张艾嘉：会，因为你会扛另外一些苦。千万不要苦上加苦，不然会你会弄不清楚它到底是哪一种。当所有苦楚全部扭缠在一起的时候，你会更迷惑，更没有办法挣脱。当把之前的东西释放之后，你就可以更好地去面对另一个苦。

张艾嘉：刚刚你这样说我就在想，电影究竟是我的脑子还是我的心。脑子和心是两回事情。我希望它是我的心，可它有的时候还是我的脑子，这是我不太喜欢的地方。脑子里的思考太多，而心是不思考的。当你用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，你会面对一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情况，它会让你害怕。人可能过于习惯用脑子去思考去创作，让自己比较安全地做一些事情，可是那些东西不够真。很多时候当你用心去做一件事时，它的真实感才更容易让人感动。所以我希望我的电影是走心的，而不是脑子。可是心和脑子真的会打架的，这也是我每天还在学习的部分，让脑子不要这么吵。

记者：如何去平衡心、直觉和构思在艺术创作中的位置？

张艾嘉：我的直觉体现在，为什么我突然会被某个题材感动？可当你在决定你到底要怎么拍的时候，有时反而会很压抑，因为它跟你的计划完全不一样。比如计划中某天是个太阳天，但它下大雨；我计划它下大雨，它反而出太阳。太多的情况在你的预料之外，所以我就在它给我的意外中去感受，在安静中找答案。为什么它要让我这样子？一定有什么是我没有看到的。我一直在用我的脑子作出太多的设定，锁死自己要怎么拍这个东西，那现在我就不去设定。既然它给我的完全不是我预计的样子，我就必须迅速处理这个问题，那它是什么就是什么。甚至有时候可能就是一个close up，但当你剪出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反而是有利的。所以有的时候就让它去。这不是随心所欲，是随心，因为你没有欲望。随着心出来的某些东西，也许是有一些危险性的，因为它不在你的安全范围之内，可是也许那个就是电影的魅力，可以一直让你做下去。

张艾嘉：第一就是先要保证我自己千万不要有心脏病。到我们这个年纪，如果太情绪化的话，就很容易会波及到心。所以讲到如何让自己的心回到一个好的位置，我觉得健康是很重要的。比如当你睡得好吃得好，早上起来很舒服的话，你的心就很安。如果昨晚做了太多梦，没有睡好吃好，或跟身边谁谁吵架了，又或者今天早上起来接了个电话不太爽，那个不爽就留在心里面了，你一天就会很郁闷很不舒服。其实这就是伤了心。所以当你自己意识到这个东西的时候，你就会开始调节。我今天早上在做一个练习，要假装自己死掉一分钟。不是一动不动，一动不动很简单，而一个人死掉，是要把所有知觉都放掉。把所有东西都扛起来很容易，要把所有东西放掉是最难的事。我以前成功过，那一刻所有知觉都散掉了。但今天早上我心里一直告诉自己，我要假装死掉，但又一直觉得自己时差没有缓过来，没睡好，结果一直僵着。所以越想着要让自己死掉，反而让自己更死不掉。

张艾嘉：你的作品一定是你。如果要分析哪一部分是我的过去，哪一部分是他的过去，哪一部分是某某的过去，我觉得都不是这样一回事情。不要把它分的那么仔仔细细，清清楚楚。人生也不过就是这样子。很多时候脑子里就是你的过去，别人的过去，现在，当下，未来，都合在一起往下走吧。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。就像就今早上我在吃早餐的时候，看到很多人在骑自行车。我突然之间感觉这里很像越南，因为越南很多人都骑自行车。很多女生都穿着白色的长裙，很漂亮。只不过一个是东方，一个是西方，但都是很宁静很美好的一个画面。这些东西都不是你设定的或想象过的，但它美。可是我想在这边住久的人可能也没什么感觉，而我们不在这个环境之内的人，就会突然之间看到一些东西。

张艾嘉：我相信这一定和我的个性有关，而不是跟电影圈有关。我还好跟电影圈相处的少，不太跟电影圈的人相处，我觉得他们很无趣。他们一直在一种固定的模式中做一样的事情，一直在重复，并且走回头路。我很不耻于做这种东西，所以我不太跟他们相处，就一直做我自己的东西。虽然他们也不耻于我的东西，觉得我不太卖钱，可是我很高兴我一直在做我自己的东西。我喜欢听故事我喜欢讲故事，这和我的个性有关系。我是一个巨蟹座的女人，是一个非常爱管闲事的人。每听到一个故事我就会很好奇，会偷偷观察。

张艾嘉：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，每一个人的天分真的在不同地方。我今天早上还在跟我自己讲，我现在60多岁，如果幸运的话我还能活20年。我很清楚我只有两件事情要做，一是拍电影，另外一个就是煮饭。我天生会煮饭，生来也有对煮饭的好奇心和喜爱。可能就是这种喜欢，和一直想要知道为什么的那种好奇心，让我可以在厨房一连站好几个钟头；我可以走进菜市场，去忍受很多人不能忍受的杂乱的环境；我可以花好几个小时去尝试去做一个东西，失败了再重做，找出它的问题在哪里。这个跟做电影是一样的，我可以40多年来不停地这样做，再找一些让我觉得还可以去玩的东西。这就是我的人生的意义，我来到世界上，好像就是要做这两件事情，那我就把它做好一点。

张艾嘉：其实有的时候我还是会怕一些我不太懂的事情。巨蟹座非常不喜欢做自己不懂的事情，所以年纪越大越会承认说，这个东西我真的不懂，我投降，我真的只能做成这个样子。所以有些事情我也不会花太多的时间，我会努力去做一些我认为我可以做到的事情。但今年过新年的时候，我尝试了一个新的东西。我跟台湾交响乐在国家剧院音乐厅做了一个跨年的表演，莎士比亚的《仲夏夜之梦》。交响乐团做音乐，我一个人朗读莎士比亚剧中的每个角色。其实最初做的时候，我真的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，我连Mendelssohn的音乐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。虽然原来我也做过一个16分钟的表演，但这次是两个钟头。可是我又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，所以我没有去想那么多，就接了。最后发现好玩的不得了，不光我没想到是怎么回事情，交响乐团没想到是怎么回事，音乐厅和观众也都没想到。它最后变成了一个非常开心的夜晚，而且效果也很好。所以我觉得有时候想得太多，分析的太多，反而就把自己绑住了。这也是我一直在锻炼自己的，要敢去面对不在自己安全范围内的东西，敢去面对危险，敢去尝试我以前怕的，以为自己怎么做都做不好的东西。